吉利爾斯(Emil Gilels)二三事

1. 吉利爾斯是烏克蘭猶太人,在敖德薩出生長大。父親是個煉糖廠的工人,母親是個主婦照看一大家子。他家裡基本上沒有任何音樂背景,但他們家裡有一台鋼琴。從這台鋼琴出發,這個家庭裡出了兩個世界級的演奏家:哥哥愛米爾,妹妹葉莉莎薇塔(小提琴家)。吉利爾斯還很小時就顯露出對音感的敏銳度,五歲時正式開始拜師學琴,老師是蕭邦的徒孫Yakov Tkach。在Tkach的指導下,儘管神童之名不脛而走,吉利爾斯自己也很愛彈給別人聽,Tkach卻嚴格的限制他公開表演的活動。直到他十二歲才開了第一場正式獨奏會,隔年,他就進入敖德薩音樂院,拜在Berta Reingbald門下。

2. Berta Reingbald是個很有名的鋼琴老師,門下出過幾個高徒,但是像吉利爾斯這種天份的小孩,她也前所未見。兩人起初磨合得有點辛苦。十四歲的男孩正在貪玩的年紀,老師必須用很大的耐心才能把他定在琴房裡,適應他的脾氣。吉利爾斯不是只有音樂好,其他功課也很得心應手(嗯,與此同時李希特倒是被他的中學老師罵說「懶得發臭」XD),經過這個好老師引導,眼界大開,1930年代,很多大師到敖德薩開音樂會,吉利爾斯也被介紹給這些人,魯賓斯坦聽了這少年的演奏後大吃一驚,表示:「如果這孩子要去美國發展,那我一定得滾回家吃自己了!」

3. Berta和Tkach一樣,都不希望吉利爾斯過早的拋頭露面傷害了他應該沉潛醞釀的天份。但她特意安排他越齡參加全蘇鋼琴大賽。雖然不符合參賽資格,但優異的表現讓評審決定給他一份獎學金,使他不需要為了學費與生活費而演奏賺錢。

4. 在全蘇音樂大賽上吸睛的不只是吉利爾斯,還有他的妹妹。連史達林都公開讚賞這對小兄妹的傑出表現。賽後演奏的邀約如雪片般飛來,批評也隨之而來。那個重視意識形態與口號的年代裡,所謂「蘇聯式藝術風格」的標籤要怎麼貼,也成了很嚴重的問題。吉利爾斯一腳踩入江湖發現勢頭不對,過多演出使他沒時間練新曲子,他毅然回絕所有演出機會,跑回敖德薩音樂院去冷靜,決心把畢業證書拿到手再說。連莫斯科音樂院希望他轉學過去的邀約他也拒絕了。

5. 1935年,從敖德薩音樂院畢業後,吉利爾斯進入莫斯科音樂院,到涅高茲的班上,註冊為研究生。他也重新開始公開演奏。但是這無助於他和涅高茲之間的緊張關係。儘管吉利爾斯確實已經是個獨當一面的鋼琴家,涅高茲卻認為這學生只有高超技巧,音樂層面仍顯空泛。在涅高茲的「論鋼琴演奏藝術」一書中說,他認為吉利爾斯這種學生,最好的引導方法就是讓他大量的接觸各種音樂,四手連彈、改編曲都好,才好擴充視野和充實內在。這是涅高茲的說法。在吉利爾斯這邊,這段低潮期的痛苦在於,涅高茲要他探索一堆他本來就已經有的東西。他覺得老師從來沒有真正懂得過他的想法,而且自己被排擠在學校的主流氣氛之外。整個學校似乎只喜歡聽「有趣有感覺」的音樂,而排斥「思考出來」的音樂。除了學業不順,吉利爾斯生活也不順,政府沒配給他房子住,他只好在校外自行賃屋而居。他的朋友也很少,除了Yakov Flier和Yakov Zak。

6. 事情比較有轉變是1936年,克倫培勒到莫斯科演出,鋼琴協奏曲的獨奏部份他指定要吉利爾斯,別人都不要。涅高茲到此刻才總算承認,吉利爾斯是個很傑出的人物。這對師生或許和親切投契無緣,但是他們彼此間的關係仍然相當緊密。

Emil Gilels 和Yakov Flier
1938年在比利時得獎的報導
7. 讓吉利爾斯一舉躍上歐洲舞台聲名大噪的,是1938年布魯塞爾的依沙易音樂大賽。吉利爾斯勇奪第一。雖然涅高茲喜歡嘲笑他的小毛病,但是涅高茲口中的「黃金之聲」卻是道地的讚美,這獨特的音色和深邃的音樂不只征服了比賽,還讓大西洋彼岸的拉赫曼尼諾夫為之激賞(對,拉赫是聽收音機轉播的)。1938年研究所畢業後,吉利爾斯留在莫斯科音樂院任教直到1976年。雖然他演出多,很難在教學上投注大量心力,但他也調教出幾位名家:Marina Mdivani, Valery Afanassiev, Igor Zhukov...

8. 二戰爆發後,吉利爾斯也投入勞軍演出的工作,經常往前線跑,包括被德軍圍城得奄奄一息的列寧格勒。他也成為拉赫曼尼諾夫和普羅高菲夫的代言人,經常演出他們的作品,普羅高菲夫第八號奏鳴曲就是他在1944年首演的。

9. 1941年11月,涅高茲因為不配合撤退而被捕,罪名是「等待德國人」(其實是因為家有病弱高堂難以移動)。很可能有生命危險。吉利爾斯趁著為史達林演奏的機會,向史達林求情,希望能釋放他的老師。史達林不悅的同意了,但還是把涅高茲扔到Sverdlovsk(這在哪裡有待考證一下),暫時不能回莫斯科。涅高茲只能在當地任教。吉利爾斯定時去探望老師,兩人一同合奏,某方面來講,也算是彌補了當年在學校裡一直難以建立的師生情。

10. 戰後吉利爾斯的新任務,是代表戰勝的蘇聯,出國去巡迴表演,成為社會主義音樂藝術的代言人。這種形象在冷戰開始的年代裡、西方人的眼中並不是什麼好事,但他很快累積了一大批崇拜者,大家都視他為蘇聯鋼琴學派的代表,演出場場轟動。照他的這種地位跟演出規格,他早就該大富大貴,但他只能拿1/50的酬勞,其他全部歸蘇聯政府。

11. 1955年,冷戰方興未艾,吉利爾斯成為第一個訪問美國的蘇聯藝術家。音樂會開始前,在美國觀眾的眼裡,吉利爾斯是史達林獎得主(!)、蘇聯人民藝術家(!),整個就是個僵硬的鐵幕樣板,但是當演奏會結束後,整個音樂廳都瘋了,喝采喝了個天長地久,甚至拒絕讓吉利爾斯離開音樂廳。不久後吉利爾斯與尤金.奧曼第演出柴一,巧的是霍洛維茲同一樂季最近也剛好演出這一首。評論界立刻達成共識:吉利爾斯是毋庸置疑的超人。爾後吉利爾斯運用他的影響力,促成了更多蘇聯藝術家在美國露面的機會,包括八卦替他塑造出來的對手李希特。

11. 李希特似乎是沒懷疑過吉利爾斯的成就,但兩人的確稱不上是掏心掏肺的密友,也許兩人只是單純的合不來,搭不上線,但李希特卻在回憶錄中說吉利爾斯心胸狹窄容易生氣。李希特說道,據說有一次在莫斯科音樂院,吉利爾斯遇見一個女老師帶著一些小孩,女老師看到吉利爾斯,興奮的向小孩子們說:「看!那是我們蘇聯最偉大的鋼琴家!」沒想到小孩開心的大喊:「李希特!」於是我們的小吉就淚奔了,喔不,是當場翻臉摔門......不知道這故事真假如何。

如果不是吉利爾斯力排眾議,
那麼十六歲的列寧格勒少年蘇可洛夫(右)
就不會獲得第三屆柴可夫斯基大賽的冠軍。真是慧眼。
12. 儘管在樂壇有這麼高的名聲,他跟蘇聯政府之間的配合態度,多少給人他是蘇聯政府乖順的僕人這種形象。在以色列籍指揮Uri Segal的回憶中,倒是有些不同的角度。

那是1982年的瑞典,Segal和吉利爾斯首次合作柴一協奏曲。眾所皆知蘇聯與以色列的敵對立場,所以這也是史無前例第一次蘇聯音樂家被允許和以色列音樂家合作,Segal 感覺格外榮幸。第一次排練結束後,吉利爾斯邀請Segal 到旅館的餐廳吃飯,席間,吉利爾斯問他:「您去過俄國嗎?」
答曰:「沒有。」
「那麼您去過任何共產國家嗎?」
「去過一次波蘭。」
「有什麼印象嗎?」
「很難講。不過當啟程要回家的時候,我真的是鬆了一口氣。」
「我想給您看個東西。」
說著吉利爾斯拿出隨身皮夾,從裡面抽出一張陳舊的剪報,是1962年的紐約時報上的一篇報導,講的是史特拉汶斯基回蘇聯訪問的相關事件。報導中記者問作曲家:「您覺得在俄國需要什麼?」作曲家說:「伏特加,還有出境的簽證。」
在這句話下面,吉利爾斯畫了紅線作為強調。指揮一時無語,百感交集。史特拉汶斯基在蘇聯當局眼裡,是社會主義的叛徒,背棄了祖國母親。而這個「恭順的」吉利爾斯,為什麼要甘冒大不諱,把這個剪報藏在皮夾裡隨身攜帶?吉利爾斯還興致勃勃的問他,對荀白克的音樂有什麼看法。
到了演出那一天,指揮家到旅館和吉利爾斯會合,準備一起搭車到音樂廳。但是吉利爾斯並沒有出現在樓下。打房間內線去問,電話一直佔線不通。Segal 等了又等,最後吉利爾斯終於下樓了,整個人蒼白又驚慌,而且發著抖:「您看我手抖得這麼厲害,是要怎麼彈協奏曲哇?」
原來剛剛是KGB,因為他的「不當言行」在恐嚇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折磨他的,能把他驚嚇成這種樣子。

13. 1970年代起,吉利爾斯開始減少演出活動,包括不再擔任比賽評審,也不再教學。他一次又一次重新演繹年輕時的名演,刷新聽眾的觀感,像是貝多芬的Hammerklavier奏鳴曲,舒曼的交響練習曲,他益發深沈而清澈的演奏使人幾乎忘記了他曾經以一個超技演奏者的名聲出道的。1984年1月26日,吉利爾斯在莫斯科演奏了Hammerklavier奏鳴曲,那是他在莫斯科的最後一場演出。

14. 1985年9月12日,吉利爾斯在芬蘭赫爾辛基登台演奏了史卡拉第、德布西,還有貝多芬,回家後覺得身體不適,沒想到就醫後10月14日就過世了。李希特在回憶錄中說,他相信吉利爾斯一定是被蘇聯政府謀殺的,住院檢查身體,然後無緣無故的被弄死了。姑且不論這是不是陰謀,吉利爾斯的愛女葉列娜,也是非常傑出的鋼琴家,在車諾比災變後,被安排去附近受污染地區演出,這很可能導致了她的早逝(1996年過世,得年47歲)。

這種恐懼和無常,大概只有努力活過那段瘋狂年代的人才會懂。「光是你愛蘇聯還不夠,得要她也愛你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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